合上《西游记·下》的最后一页,竟是在万米高空的机舱里。一千多页的漫长旅程,终于落幕。这场景本身便带着一丝微妙的讽刺:我究竟是喜欢看书的,还是不喜欢看书的?若非这被物理隔绝的飞行牢笼,强制断网,这本下卷,不知还要在我的床头搁置多久,还要夹上多少机票书签(习惯性把机票夹在书里当书签,有一次我竟在一本书中翻出了10多张机票…)。
飞行途中,数字世界并未休眠。大数据如同洞悉人心的幽灵,悄然察觉我在西游路上跋涉,随之而来的,便是铺天盖地的“西游”解读。免不了点开几则,尤其是那些击中同样疑惑的——为何吴承恩笔下的九九八十一难,情节框架常似曾相识?无非是唐僧轻信、悟空苦谏、师父被擒、大圣营救、八戒沙僧或添乱或助力,有后台的妖怪安然归位,无根基的精怪魂飞魄散……人们津津乐道于此,分析作者如何在重复中求新意,最终无不叹服其功力深厚,竟能令读者不觉其腻。
更有甚者,是那些颠覆性的“黑化”演绎:唐三藏成了“唐三葬”,葬天葬地葬众生;大雷音寺前,六翅金蝉怒斥如来伪善;五指山下,是“三藏”一拳崩裂山石,拽出悟空,冷冷问道:“是陪我去西天,还是我送你去西天?”……
这些“周边”的喧嚣,此刻想来,反倒映衬出经典的永恒魅力。一部文学作品,若在流量为王的时代激不起半点涟漪,无人解构,无人戏说,无人争论,那才真正令人担忧其生命力的枯竭。这些纷繁的解读,正是《西游记》这棵参天古木在当代土壤中蓬勃生发的枝桠,是其不朽吸引力的鲜活证明。
然而,真正贯穿我阅读始终、烙印最深的,并非那循环往复的劫难模式,也非后世的奇谈怪论,而是书中无处不在、俯拾皆是的诗词歌赋。它们描绘刀光剑影的厮杀,摹写瑰丽奇幻的山水,刻画仙佛妖魔的形容,甚至追溯悠远的历史烟云。更令人惊叹的是,这些诗词极少重复,其辞藻之华美,意象之新奇,韵律之讲究,仿佛信手拈来,却又字字珠玑。粗略估计,这些韵文竟占了全书近十分之一的篇幅!它们在那一刻带给我的审美震撼是真实的——或磅礴,或清丽,或诙谐,或庄严。可惜,待合上书页,竟未能记住一首完整的篇章,只留下一种朦胧而强烈的感受:那是作者倾泻于文字汪洋中的惊人诗才,是其文学造诣最直观、最璀璨的展现。相较于“八十一难”结构上的某种“重复”,这“不重复”的诗意汪洋,才更令我由衷叹服。
掩卷沉思,竟不由得联想到孩子的教育路径。坚持让“壕哥”和“花花”走国际学校路线,此刻在我心中激起一丝犹疑。《西游记》这样的经典,字里行间浸润着千年文化的密码。若非历经小学、初中、高中十数载母语课本的反复浸润,若非数十年汉语言文化的耳濡目染,我或许能读懂字面的情节,但书中那份深厚的典故、精妙的诗词、独特的韵味、以及潜藏的文化逻辑,我真的能“看懂”吗?那些瞬间点亮我的诗意光辉,是否会在另一种语言文化的屏障下变得黯淡?追求“国际视野”固然重要,但若因此弱化了母语文化的根基,使其成为无源之水、无本之木,这会不会是一种令人忧虑的本末倒置?
一次云端之上的阅读终结,却在地面投下了更长的思考阴影。西游之路已毕,而关于阅读、关于经典、关于文化传承的叩问,才刚刚开始。